錢穆:我們應該如何讀古詩

2015100916:58

 
(一)
 
今天我講一點關於詩的問題。最近偶然看《紅樓夢》,有一段話,現在拿來做我講這問題的開始。林黛玉講到陸放翁的兩句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有個丫鬟很喜歡這一聯,去問林黛玉。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學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下面她告訴那丫鬟學詩的方法。她說:“你應當讀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得了瞭解以後,就會懂得作詩了。”這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儘然,到底該有個人在裡面。這個人,在書房裡燒了一爐香,簾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裡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臺,磨了墨,還沒用。
 
則是此詩背後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麼人來當都可,因此人並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麼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舉三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摩詰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詰為詩佛,太白為詩仙,杜甫為詩聖的說法。故特舉此三人。摩詰詩極富禪味。禪宗常講“無我、無住、無著”。後來人論詩,主張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作詩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呢?
 
我們可選摩詰一聯句來作例。這一聯是大家都喜歡的: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此一聯拿來和上引放翁一聯相比,兩聯中都有一個境,境中都有一個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說過。現在且講摩詰這一聯。在深山裡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聽到窗外樹上果給雨一打,朴樸地掉下。草裡很多的蟲,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裡雨中燈下,聽到外面山果落,草蟲鳴,當然還夾著雨聲。這樣一個境,有情有景,把來和陸聯相比,便知一方是活的動的,另一方卻是死而滯的了。
 
這一聯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給雨一打,禁不起在那裡朴樸地掉下。草蟲在秋天正是得時,都在那裡叫。這聲音和景物都跑進到這屋裡人的視聽感覺中。那坐在屋裡的這個人,他這時頓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時又感到此淒涼。生命表現在山果草蟲身上,淒涼則是在夜靜的雨聲中。
 
我們請問當時作這詩的人,他碰到那種境界,他心上感覺到些什麼呢?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正因他所感覺的沒講出來,這是一種意境。而妙在他不講,他只把這一外境放在前邊給你看,好讓讀者自己去領略。若使接著在下面再發揮了一段哲學理論,或是人生觀,或是什麼雜感之類,那麼這首詩就減了價值,詩味淡了,詩格也低了。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麼呢?我們也會因於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亦即所謂欣賞。
 
我們讀上舉放翁那一聯,似乎詩後面更沒有東西,沒有像摩詰那一聯中的情趣與意境。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
今再從禪理上講,如何叫做“無我”呢?試從這兩句詩講,這兩句詩裡恰恰沒有我,因他沒有講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無住”“無著”呢?無住、無著大體即如詩人之所謂“即景”。此在佛家,亦說是“現量”。又叫做“如”。“如”是“像這樣子”之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只把這樣子的一境提示出來,而在這樣子的一境之背後,自有無限深意,要讀者去體悟。這種詩,亦即所謂“詩中有畫”。至於“畫中有詩”,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畫到最高境界,也同詩一樣,背後要有一個人。畫家作畫,不專在所畫的像不像,還要在所畫之背後能有一畫家。西方的寫實畫,無論畫人畫物,要畫得逼真,而且連照射在此人與物上的光與影也畫出來。但縱是畫得像,卻不見在畫後面更有意義之存在。
 
即如我們此刻,每人面前看見這杯子,這茶壺,這桌子,這亦所謂“現量”。此刻我們固是每人都有“見”,卻並沒有個“悟”,這就是無情無景。而且我們看了世上一切,還不但沒有悟,甚至要有“迷”,這就變成了俗情與俗景。
 
我們由此再讀摩詰這兩句詩,自然會覺得它生動,因他沒有執著在那上。就詩中所見,雖只是一個現量,即當時的那一個景。但不由得我們不“即景生情”,或說是“情景交融”,不覺有情而情自在。這是當著你面前這景的背後要有一番情,這始是文學表達到一最好的地步。而這一個情,在詩中最好是不拿出來更好些。唐詩中最為人傳誦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這裡面也有一人,重要的在“欲斷魂”三字。由這三字,才生出下麵“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來。但這首詩的好處,則好在不講出“欲斷魂”三字涵義,且教你自加體會。
 
又如另一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一詩,最重要的是“對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天色已經亮了,而他尚未睡著,於是他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那裡的打鐘聲,從夜半直聽到天亮。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為他有愁。試問他愁的究竟是些什麼?他詩中可不曾講出來。
 
這樣子作詩,就是後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淩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淩空,無住、無著。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淩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可是上引摩詰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二)
 
以上我略略講了王維的詩,繼續要講杜工部。杜詩與王詩又不同。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裡去。上一次我們講散文,講到文學應是人生的。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主張文學要人生化。在我認為,中國文學比西方更人生化。
 
一方面,中國文學裡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我上次談到中國散文,姚氏《古文辭類纂》把它分成十三類,每類文體,各針對著人生方面。又再加上詩、詞、曲、傳記、小說等,一切不同的文學,遂使中國文學裡所能包括進去的人生內容,比西洋文學盡多了。
 
在第二方面,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裡。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
 
剛才講過,照佛家講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該把自己放進去,才是最高境界。而杜詩卻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進了。儒家主放進,釋家主不放進,儒釋異同,須到宋人講理學,才精妙他講出。此刻且不談。現在要講的,是杜工部所放進詩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到什麼大道理。他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後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於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所以後人又稱他的詩為“詩史”。
 
其實杜工部詩還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裡,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詩背後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現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麼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我們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拿他的詩分著一年一年地,來考察他作詩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代,什麼背景下寫這詩,我們才能真知道杜詩的妙處。後來講杜詩的,一定要講每一首詩的真實用意在哪裡,有時不免有些過分。而且有些是曲解。我們固要深究其作詩背景,但若盡用力在考據上,而陷於曲解,則反而弄得索然無味了。但我們若說只要就詩求詩,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為什麼寫這首詩,這樣也不行。你還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為著什麼背景而寫這詩的。至於這詩之內容,及其真實涵義,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詩的真趣味。
 
倘使你對這首詩的時代背景都不知道,那麼你對這詩一定知道得很淺。他在天寶以前的詩,顯然和天寶以後的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肅一路的詩,顯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詩有不同。和他出三峽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詩又不同。我們該拿他全部的詩,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瞭解他的詩究竟好在哪裡。
 
中國詩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韓愈、蘇軾、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來讀他們的詩。王荊公詩寫得非常好,可是若讀王詩全部,便覺得不如杜工部與蘇東坡。這因荊公一生,有一段長時間,為他的政治生涯占去了。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鐘山住下,那一段時期的詩,境界高了,和以前顯見有不同。
 
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裡見。我第一次讀蘇詩,從他年輕時離開四川一路出來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讀甚感有興趣,但後來再三讀,有些時的作品,卻多少覺得有一點討厭。譬如他在西湖這一段,流連景物,一天到晚飲酒啊,逛山啊,如是般連接著,一氣讀下,便易令人覺得有點膩。在此上,蘇詩便不如杜詩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沒有像東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樣安閒地生活過。在中年期的蘇詩,分開一首一首地讀,都很好,可是連年一路這樣下去,便令人讀來易生厭。試問一個人老這樣生活,這有什麼意義呀?蘇東坡的儒學境界並不高,但在他處艱難的環境中,他的人格是偉大的,像他在黃州和後來在惠州瓊州的一段。那個時候詩都好。可是一安逸下來,就有些不行,詩境未免有時落俗套。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靜不如王摩詰,其忠懇不如杜工部。我們讀詩,正貴從各家長處去領略。

我們再看白樂天的詩。樂天詩挑來看,亦有長處。但要對著年譜拿他一生的詩一口氣讀下,那比東坡詩更易見缺點。他晚年住在洛陽,一天到晚自己說:“舒服啊!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這樣的詩一氣讀來,便無趣味了。這樣的境界,無論是詩,無論是人生,絕不是我們所謂的最高境界。
 
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裡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為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從前人說:“詩窮而後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即如屈原,前面並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寧願走絕路。故屈原《離騷》,可謂是“窮而後工”的最高榜樣。他弟子宋玉並不然,因此宋玉也不會窮。所以宋玉只能學屈原做文章,沒學到屈原的做人。而宋玉的文章,也終不能和屈原相比。

現在再講回到陸放翁。放翁亦是詩中一大家,他一生沒有忘了恢復中原的大願。到他臨死,還作下了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詩境界也盡高。
 
放翁一生,從他年輕時從家裡到四川去,後來由四川回到他本鄉來,也盡見在詩中了。他的晚年詩,就等於他的日記。有時一天一首,有時一天兩三首,乃至更多首,盡是春夏秋冬,長年流轉,這般的在鄉村裡過。他那時很有些像陶淵明。你單拿他詩一首兩首地讀,也不見有大興味。可是你拿他詩跟他年齡一起讀,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覺得他的懷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欽羨。而他同時又能不忘國家民族大義,放翁詩之偉大,就在這地方。可惜他作詩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詩,而又沒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瀾,這是他吃虧處。若把他詩刪掉一些,這一部《陸放翁詩集》,可就會更好了。
 
在清詩中我最喜歡鄭子尹。他是貴州遵義人,並沒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鄉。他的偉大處,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親墳上築了一園,一天到晚,詩中念念不忘他母親。他詩學韓昌黎。韓詩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詩中,能流露出他極真摯的性情來。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齡盡大上去,還是永遠不忘他母親。詩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樣的詩也就極難得了。
 
李太白詩固然好,因他喜歡道家,愛講莊老出世。出世的詩,更不需照著年譜讀。他也並不要把自己生命放進詩裡去。連他自己生命還想要超出這世間。這等於我們讀莊子,盡不必去考他時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這個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詩,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無法明得他詩中用意的。但李詩真長處,實並不在這點上。
 
我們讀李太白、王摩詰詩,盡可不管他年代。而讀杜工部、韓昌黎以至蘇東坡、陸放翁等人的詩,他們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們的整個人生放進詩去了。因此能依據年譜去讀他們詩便更好。鄭子尹的生活,當然不夠得豐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個極高的詩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進詩中去了。他的詩,一首首地讀,也平常。但春天來了,梅花開了,這山裡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時想念起他母親了。讀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讀,從他母親死,他造了一個墳,墳上築了一個園,今年種梅,明年種竹,這麼一年一年地寫下,年年常在紀念他母親。再從他母親身上講到整一家,然後牽連再講到其他,這就見其人之至孝,而詩中之深情厚味也隨而見。他詩之高,高過了歸有光的散文。歸文也能寫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鄭子尹詩寫得更深厚。
 
(三)
 
由於上面所說,我認為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處不如講文學更好些。在中國文學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裡邊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入人生,然後在他作品裡,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於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一部活的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現在詩裡。我們能這樣地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清儒章實齋《文史通義》裡說,古人有子部,後來轉變為集部,這一說甚有見地。新文化運動以下,大家愛讀先秦諸子,卻忽略了此下的集部,這是一大偏差。
 
我們上邊談到林黛玉所講的,還有一陶淵明。陶詩境界高。他生活簡單,是個田園詩人。唐以後也有過不少的田園詩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出乎其右的。陶詩像是極平淡,其實他的性情也可說是很剛烈的。他能以一種很剛烈的性情,而過這樣一種極恬淡的生活,把這兩者配合起來,才見他人格的高處。西方人分心為智、情、意三項,西方哲學重在智,中國文學重在情與意。情當境而發,意則內涵成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須明得此真意,始能讀陶詩。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們最好每人選他們一百兩百首詩來讀,這是很好的意見。但我主張讀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讀。一定要照清朝幾個大家下過工夫所注釋的來讀。
 
陶、李、杜、韓、蘇諸家,都由清人下過大工夫,每一首詩都注其出處年代。讀詩正該一家一家讀,又該照著編年先後通體讀。湘鄉曾文正在中國詩人中只選了十八家。而在這十八家裡邊,還有幾個人不曾完全選。即如陸放翁詩,他刪選得很好。若讀詩只照著如《唐詩別裁》之類去讀,又愛看人家批語,這字好,這句好,這樣最多領略了些作詩的技巧,但永遠讀不到詩的最高境界去。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鈔下,不加挑選,能這樣去讀詩,趣味才大,意境才高。
 
這是學詩一大訣竅。一首詩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詩人。一詩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這些都不夠。當然我們講詩也要句斟字酌,該是“僧推月下門”呢,還是“僧敲月下門”?這一字費斟酌。又如王荊公詩“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綠”字是詩眼。一首詩中,一個字活了,就全詩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須用“綠”字才透露出詩中生命氣息來,全詩便活了,故此一“綠”字乃成得為詩眼。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綠”字、“長”字,皆見中國文人用字精妙處。
 
從前人作詩都是一字一字斟酌過。但我們更應知道,我們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餘六個字,這一個字才用得到斟酌。而且我們又一定先要有了這一首詩的大體,才得有這一句。這首詩是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句。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字該怎樣下。並不能一字一字積成句,一句一句積成詩。實是先有了詩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麼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後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主要分別是要講出你的作意,你的內心情感,如何講來才講得對,講得好。倘使連這個作意和心情都沒有,又有什麼工不工可辨?什麼對不對可論?
 
譬如駕汽車出門,必然心裡先定要到什麼地方去,然後才知道我開向的這條道路走對或走錯了。倘使沒有目的,只亂開,那麼到處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謂無所用心了。所以作詩,先要有作意。作意決定,這首詩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作意則從心上來,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先要決定你自己這個人,你的整個人格,你的內心修養,你的意志境界。有了人,然後才能有所謂詩。因此我們講詩,則定要講到此詩中之情趣與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詩。好比作畫盡臨人家的,臨不出好畫來。盡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畫。最高的還是在你個人的內心境界。例如倪雲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畫家。他一生達到他畫的最高境界時,是在他離家以後。他是個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講究。後來看天下要亂了,那是元末的時候,他決心離開家,去在太湖邊住。這樣過了二十多年。他這麼一個大富人,頓然家都不要,這時他的畫才真好了。他所畫,似乎誰都可以學。幾棵樹,一帶遠山,一彎水,一個牛亭,就是這幾筆,可是別人總是學不到。沒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筆墨!這筆墨須是從胸襟中來。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瞭解他胸襟。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裡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裡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
 
如我們在紐約,一樣可以讀陶淵明的詩。我們住五層、六層的高樓,不到下邊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詩,吟著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句,下邊馬路上車水馬龍,我可不用管。我們今天置身海外,沒有像杜工部在天寶時兵荒馬亂中的生活,我們讀杜詩,也可獲得無上經驗。我們不曾見的人,可以在詩中見。沒有處過的境,可以在詩中想像到。西方人的小說,也可能給我們一個沒有到過的境,沒有碰見過的人。而中國文學之偉大,則是那境那人卻全是個真的。如讀《水滸》,固然覺得有趣,也像讀《史記》般,但《史記》是真的,《水滸》是假的。讀西方人小說,固然有趣,裡邊描寫一個人,描寫得生動靈活。而讀杜工部詩,他自己就是一個真的人,沒有一句假話在裡面。這裡卻另生一問題,很值我們的注意。
 
中國大詩家寫詩多半從年輕時就寫起,一路寫到老,像杜工部、韓昌黎、蘇東坡都這樣。我曾說過,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詩。循此說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從來的大詩人,卻似乎一開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證中國古人天賦人性之說。故文學藝術皆出天才。蘇黃以詩齊名,而山谷之文無稱焉。曾鞏以文名,詩亦無傳。中國文學一本之性情。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創造。李杜在開元,則多承襲。但雖有承襲,亦出創造。然其創造,實亦承襲於天性。近人提倡新文學,豈亦天如人願,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賦乎。西方文學主要在通俗,得群眾之好。中國文學貴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異。
 
故中國人學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諸位會覺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養。即如要做到杜工部這樣每飯不忘君親,念念在忠君愛國上,實在不容易。其實下棋,便該自己下。唱戲,便該自己唱。學講話,便該自己開口講。要做一個人,就得自己實地去做。其實這道理還是很簡單,主要在我們能真實跑到那地方去。要真立志,真實踐履,親身去到那地方。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裡東西的,若心裡齷齪,怎能作出乾淨的詩,心裡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從全部人生來講。所以我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但我們只該喜歡文學就夠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學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詩人,詩應是到了非寫不可時才該寫。若內心不覺有這要求,能讀人家詩就很夠。我們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個文學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歷史,不懂哲學還更大。
 
(四)
 
再退一層言之,學文學也並不定是在做學問。只應說我們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間有些業餘時間和精神來放在那一面。我勸大家多把餘閒在文學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國詩。我們能讀詩,是很有價值的。
 
我還要回到前邊提及林黛玉所說如何學作詩的話。要是我們喜歡讀詩,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歡的寫下一百首,常常讀,雖不能如黛玉對那個丫鬟所說,那樣一年工夫就會作詩了。在我想,下了這工夫,並不一定要作詩,作好詩,可是若作出詩來,總可像個樣。至少是講的我心裡要講的話。
 
倘使我們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詩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詩一百首,陶淵明詩一共也不多,王維詩也不多,抄出個幾十首,常常讀。過了幾年拿這幾個人的詩再重抄一遍。加進新的,替換舊的,我想就讀這四家詩也很夠了。不然的話,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來讀,也盡夠了。
 
比如讀《全唐詩》,等於跑進一個大會場,盡多人,但一個都不認識,這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找一兩個人談談心。我們跑到菜場去,也只挑喜歡的買幾樣。你若盡去看,看一整天,每樣看過,這是一無趣味的。學問如大海,“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濁的地方喝一杯濁水,會壞肚子的。
 
學作詩,要學他最高的意境。如上舉“重簾不卷”那樣的詩,我們就不必學。我們現在處境,當然要有一職業。職業不自由,在職業之外,我們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處,那麼可以減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減掉,事情就簡單了。對事不發生興趣,越痛苦,那麼越搞越壞。倘使能把我們的心放到別處去,反而連這件事也做好了。這因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國的將來,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負重大的使命。這個精神力量在哪裡?灌進新血,最好莫過於文學,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以來,老要在舊文學裡找毛病,毛病哪裡會找不到?像我們剛才所說,《紅樓夢》裡林黛玉,就找到了陸放翁詩的毛病。指摘一首詩一首詞,說它“無病呻吟”。但不是古詩詞全是無病呻吟的。說不用典故,舉出幾個用典用得極壞的例給你看。可是一部杜工部詩,哪一句沒有典?無一字無來歷,卻不能說他錯。若專講毛病,中國目前文化有病,文學也有病,這不錯。可是總要找到文化文學的生命在哪裡。這裡面定有個生命。沒有生命,怎麼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說某種文學是“廟堂文學”,某種文學是“山林文學”,又是什麼“幫閒文學”等,這些話都有些荒唐。有人說我們要作幫忙文學,不要作幫閒的文學,文學該自身成其為文學,哪裡是為人幫忙幫閒的呢?若說要不用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典故用來已不是典故。《論語》:“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孟子》:“勇士不忘喪其元,志士不忘填溝壑。”杜工部詩說“餓死焉知填溝壑,高歌但覺有鬼神”,此兩句“溝壑”兩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餓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這兩句沒有一字沒有典,這又該叫是什麼文學呢?
 
我們且莫盡在文字上吹毛求疵,應看他內容。一個人如何處家庭、處朋友、處社會,杜工部詩裡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筆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我們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若我們今晚請一位朋友吃頓飯,這事很平常。社工部詩裡也常這樣請朋友吃飯,或是別人請他,他吃得開心作一首詩,詩直傳到現在,我們讀著還覺得痛快。
 
同樣一個境界,在杜工部筆下就變成文學了。我們吃人家一頓,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過去,全沒有了,覺得這事情一無意思般。讀杜工部詩,他吃人家一頓飯,味道如何,他在衛八處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僅他吃得開心,一千年到現在,我們讀他詩,也覺得開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還有餘味。其實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寫上詩裡,你會特別覺得其可愛。不僅杜工部可愛,凡他所接觸的,其人其境皆可愛。
 
其實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歷史上有,有的歷史上沒有,許多人只是極平常。至於杜工部之處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許在我們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詩裡便全成可愛。所以在我們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覺得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請你吃頓飯平常,只是請你吃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當年窮途潦倒,做一小官,東奔西跑。他或許是個土頭土腦的人,別人或會說,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詩,如此而已。可是一千年來越往後,越覺他偉大。看樹林,一眼看來是樹林。跑到遠處,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來。這棵高的,近看看不見,遠看乃始知。我們要隔一千年才瞭解杜工部偉大,兩千年才感覺孔夫子偉大。現在我們許多人在一塊,並無偉大與不偉大。真是一個偉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會特別顯出來。
 
那麼我們也許會說一個人要等死後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偉大,有什麼意思啊?其實真偉大的人,他不覺得他自己的偉大。要是杜工部覺得自己偉大,人家請他吃頓飯,他不會開心到這樣子,好像吃你一頓飯是千該萬當,還覺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簡直委曲了,這樣哪裡會有好詩做出來。
 
我這些瑣碎話,只說中國文學之偉大有其內在的真實性,所教訓我們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實的。倘我們對這些不能有所欣賞,我們做人,可能做不通。因此我希望諸位要瞭解中國文學的真精神,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裡,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過多少年修養。但這些大文學家,好像一開頭就是大文學家了,不曉得怎樣一開頭他的胸襟情趣會就與眾不同呀!好在我們並不想自己做大文學家,只要欣賞得到便夠了。
 
你喜歡看梅蘭芳戲,自己並不想做梅蘭芳。這樣也不就是無志氣。當知做學問最高境界,也只像聽人唱戲,能欣賞即夠,不想自己亦登臺出風頭。有人說這樣不是便會一無成就嗎?其實詩人心胸最高境界並不在時時自己想成就。大人物,大事業,大詩人,大作家,都該有一個來源,我們且把它來源處欣賞。自己心胸境界自會日進高明,當下即是一滿足,便何論成就與其他。讓我且舉《詩經》中兩句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束。《詩經》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來表現自己,至少也應是一個詩人的心胸吧!(文/錢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