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漪園到頤和園

2015071817:06

冬至頤和園晴雪  攝影者:pat135

 
頤和園的前身叫清漪園。
 
在我的心目中,清漪園比圓明園要漂亮,它開闊疏曠,富貴而不失恬淡,禯麗而不失婉嫕,它把江南風物的綺麗旖旎,和江南水氣的無邊浩淼融合在一起。它既具纖弱之態,又不乏雄渾之姿。它是真山真水,卻和機巧匠心進行了絕妙組合。相比之下,圓明園顯得過於雕琢,過於人工。大約在乾隆心中,他親自設計和建造的清漪園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江南,才契合他心靈中那縷傳統的文人之夢。1860年11月18日這一天,如果乾隆還活著,當他目睹西北方向遮天蔽日的濃煙時,讓他更為痛心疾首的,恐怕是他的夢幻之鄉清漪園正在緩緩變成焦土,而不是那一百五十年時間積累而成的圓明園行將化為灰燼。
 
如果說圓明園是雍正搭好框架,而由乾隆緩慢充實的一個夢,這個夢的主人究竟是雍正,而不是乾隆。就像暢春園、避暑山莊是屬於康熙的夢一樣,以聖皇自許的乾隆必須要創建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夢,才能獲得內心的安寧。這個夢就是清漪園。
 
挑起乾隆這個夢的,是江南水光瀲灩的西湖。喜歡作詩的乾隆,大概從數不盡的歷朝詩歌中領略了杭州西湖的美麗。因此,當乾隆站在靜明園玉泉山上,向東俯瞰那個被稱為甕山泊的湖時,他的心弦就被觸動了。他立刻產生了一個激動的想法,要把這個狹長的甕山泊改造成北方的西湖。
 
今天的頤和園中,這個湖還完美地保留了乾隆改造過的樣子。從東宮門進去,透過樂壽堂的前廊門,眼前頓時開闊,這個碧波蕩漾的大湖會像神話般出其不意撲入眼簾,滿眼都是搖晃的碧綠。但是它的名字不叫西湖,而叫昆明湖。
 
兩千年前的西漢,雄才大略而又窮奢極欲的漢武帝曾經為自己修過一座殿宇林立、千門萬戶的建章宮。建章宮旁,挖了一個大池訓練水軍,以為征伐昆明國之用,因此名之為昆明池。這顯然是乾隆將甕山泊命名為昆明湖的由來,不過在這時,卻具有雙重的含義。杭州的西湖,是江南風物的代表,是漢族文人們理想的天堂。事實上,乾隆的確是以杭州西湖為藍本,來構造他的清漪園之夢的,為此,他不惜六下江南。但是,作為一個滿族身份的皇帝,他又深深懼怕自己會因為沉迷於江南之夢,而丟掉祖先的武功。為此,他一方面躲在深宮中不厭其煩地搞他的漢服秀,一方面又對《四庫全書》涉及到夷夏大防之處大肆剜改。他把清漪園內這個杭州西湖的翻版命名為“昆明湖”,實在可以看見他內心的矛盾。他只能打著訓練水軍弘揚武威的幌子,來掩飾他的西湖情節。作為皇帝,也並不是總那麼自由的。除非他甘願做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昏君”。
 
昆明湖僅僅是乾隆構造他的清漪園之夢時較為得意的一筆,除此之外,這座園林還寄託著這位皇帝寥廓得多的治國理想。這些理想被園中眾多的建築所展現,就像圓明園裡的建築,有代表儒家的“九州清晏”,有代表道家的“方壺勝境”;有代表佛家的“舍衛城”,甚至還有代表西洋的“大水法”,這眾多的象徵性建築,一起集成儒家文化下君主協和天下萬方的理想。在清漪園內也不缺乏這些象徵,昆明湖前的萬壽山上,最壯麗的建築是佛香閣和大報恩延壽寺,後山則是佛教中傳說的四大部洲,而道家的蓬萊三島也在昆明湖上按照乾隆的想像得到了盡可能完美的還原。至於儒家文明、農耕文明的象徵,在園子裡更是數不勝數。且不說大報恩延壽寺就是以儒家“孝”的名義為母親祝壽而建的,當年的清漪園廓如亭前的鎮水銅牛,隔著淼淼煙波和“耕織圖”、蠶神廟遙遙相對,就像天上的牛郎隔著銀河和織女遙遙相對一樣。牛是用來耕種的,男耕女織的太平世界是乾隆心目中的最高理想,它不僅僅是立國之本,也是數千年來文人們吟詠讚美的桃花源。清漪園的四面並沒有圍牆,普通百姓可以沿著東堤一直徜徉到文昌閣前,和他們的皇帝共賞半個園林的美貌。當然,這些百姓們以遊人的身份在東堤上漫步的時候,從沒想到他們實際上也是皇帝遊覽的風景。自以為具有十全武功的乾隆,當他的眼睛掠過園林東面的稻田以及堤上三三兩兩的農人百姓時,心裡才會更加悠閒和悅。園林的山水草木固然是美的,但是,男耕女織的祥和氣氛無疑更美。
 
所以,那座“人間天上諸景備”的圓明園,那座充分顯示著封建帝王“萬物皆備於我”的壯闊情懷的圓明園,就僅僅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園林,在乾隆心中,遠遠稱不上是中國傳統封建王朝宏麗博大的象徵,即使它假模假式地修建一些“買賣街”,裝出一副尋常百姓的生活姿態,那也是一種假像,這點皇帝心裡全都明白。雖然,清漪園內也有自己的買賣街。但這個買賣街和圓明園的買賣街仍舊不同,它是模仿蘇州山塘街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和杭州,永遠是儒家文化的代表,它是古代文人在人世間的天堂,乾隆要把這個天堂搬到他的園林之中。
 
和圓明園內人工開鑿宛如方形的福海相比,幾乎純出天然的昆明湖曲線玲瓏,無疑更有魅力。它澄鏡般的水面和天上的明月相映,是個賞月的好場所。在清漪園的南湖島上,曾經有一座三層的樓閣,叫“望蟾閣”,在湖東岸,還有一座兩層的樓閣,叫“夕佳樓”,可是乾隆竟然從沒未觀賞過清漪園的夜景。他總是早晨來,午後走。並沒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在逼迫自己,作為一個有理想的皇帝,他覺得不能那麼任性。
 
這種理想和克制,是園林的後繼主人慈禧皇太后永遠體會不到的。
 
1860年11月18日,清漪園在英國人的火把下化為齏粉,其實,這不僅僅是一個園子被毀那麼簡單。這個園子固然禯麗華美,代表著中國古典造園藝術的頂峰,但更重要的是,它還承載著一代帝王的夢想,它的倒塌崩頹,實際上相當於中華文化帝國之夢的毀滅。從此,中國再也無法躲在他們自己構造的文化帝國之中自娛自樂,而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西方文明強國跟前。火光不僅僅焚燒了園林,而且似乎灼傷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心,留下了深深的傷疤。很顯然,作為皇帝享樂的園林,本來和普通的中國百姓是毫不相關的,而它的恥辱,之所以能讓很多中國人感同身受,是因為這園林所承載的文化和每個普通百姓息息相通。
 
慈禧耍盡手段,終於搜刮了大清國庫的最後一點家底,重修了清漪園。但從她把清漪園改名為頤和園就可以看出,她只想把頤和園當成她享樂的地方。她並不想繼承乾隆的理想,來恢復代表乾隆之夢的清漪園。這不僅僅是財力的問題,也是她個人境界的問題,以及時勢的問題。
 
清漪園當初和靜明園、圓明園、暢春園連成一片,它是開放的,作為一個部分融入到西郊的園林群中。它的開放,代表著封建帝國開放進取的勃勃生機。而頤和園的四周卻是銅駝荊棘,麋鹿遊野,這種觸目的荒涼不但不能為新修的雕樑畫棟增色,反而會觸發主人的黍離之悲。因此,它的主人需要建高大的圍牆來遮蔽。
 
新建的頤和園沒有四大部洲、沒有耕織圖、沒有蓬萊三島,甚至沒有蘇州街,只多了四面的圍牆,也許慈禧並非不想看到牆外的男耕女織,也許乾隆的理想她不能完全體會,但並不意味著她完全不想體會。她只是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她並不是皇帝,不想作為聖君名垂青史,雖然她實際上掌管著帝國的最高權力。
 
從清漪園到頤和園,不僅僅是一個中國傳統造園藝術由禯麗到儉嗇、由進取到保守的完美象徵,更是一個強大的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由富而貧的典型縮影。不管從園林藝術上,還是文化上、政治上,這種轉變都具有無與倫比的代表性意義。
 
清漪園是乾隆的夢,為了把夢境變為現實,有富足的國庫,以及嫺熟老練的工匠作為後盾,還有它的設計者說一不二的威嚴,和高超的藝術審美作為品質的保證,這一切都讓它有足夠的能力達到它所能達到的最高峰。而頤和園並非慈禧的夢,她只是想修建一個能夠享受的安樂窩,這個窩選擇在圓明園可以,選擇在其他的園林也可以,只要它足夠輝煌富麗,足夠舒服。歷史選擇了頤和園,只是一個巧合,只是因為那個煙波浩淼的昆明湖可以打著訓練海軍的幌子。
 
雖然頤和園不是慈禧的夢,但為了自己的安樂窩舒服,她也盡可能用了當時所能找到的最好工匠,花了當時能夠花的最多的金錢。頤和園完成了,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和中國傳統封建大一統的政治也行將終結。雖然它還在園中垂死掙紮了一陣,就在這個園中,慈禧頑固地絞殺了效法西方的維新運動,而在她死後三年,清政權轟然倒塌。頤和園也順理成章結束了它輝煌而慘澹的歷史,成為遊人觀賞的文物。
 
1927年5月4日,著名學者王國維在頤和園的“魚藻軒”跳昆明湖自殺。他之選擇在這個地方自殺,也是因為這座園林強烈的象徵意義。清朝最後幾十年的政治中樞都在這園中,園林衰敗,故國無存,作為一個浸潤於傳統極深的知識份子,惟有在這裡,他才能進行生命中最後時刻的思考。“魚藻軒”這個名字就飽含著儒家傳統文明的精髓。它出自儒家經典《詩經》,是描寫西周全盛時期,周王安享太平逸樂的。王國維多麼希望他的聖主明君仍在這園中安享天下太平之樂,可是不可再得,他只能陪著這園林一起走向死亡。
 
今日的頤和園僅僅是作為一種古典審美功能的園林,獲得了新生。對大多數百姓來說,它當初承載的乾隆聖主的夢,因為清漪園景的永遠殘缺而不可理解;但是它作為慈禧的安樂窩被國破家亡的恥辱所玷污,這卻是好理解的,因為享樂的生活是最直觀的。
 
往事已矣,今日的頤和園,我僅僅希望它保留的這種古典審美功能,不會因為曾經和它唇齒相依的封建文化的破產,而離老百姓越來越遠。
 

 (2015-06-23 23:12:24梁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