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邁
這幾年很喜歡清邁,沒有曼谷那麼熱鬧繁華,過去統治這一地區的蘭納王朝(LANNA),似乎也不是大帝國,篤信南傳佛教,沒有太霸道向外征伐的野心。王朝舊城方整,磚砌城牆外圍繞護城河,雖有幾處坍塌,大致都還完整。城裡許多古寺廟,許多枝葉茂密、覆蓋廣闊的大樹。一條不十分寬闊的瀕河(MAE PING),波瀾不驚,也不洶湧,卻總在身邊,自北而南,悠悠流淌穿過城市。
整個城市還保有中世紀農業手工時代的緩慢、專心、安分,有一種讓人慢下來的靜定悠閒。
初去清邁,也會對城市中心的夜市有興趣,看附近少數民族販售各種手工藝品,銀飾的精緻,木雕的渾厚粗樸。棉麻手工紡織,質料染色都有很好的觸感,剪裁成傳統衣褲,形式大方,穿著起來也非常舒適便利。瓦製陶缽、陶碗,有手拉胚的粗樸紋理,拿在手裡厚實沉甸。
手工傳統在數百年間累積的經驗,像一種生態,其實常常是文化潛藏在土裡的深根。土夠厚,根夠深,也才有文化的美學可言。近來台灣常愛說「文創產業」,所謂「創意」,又常常是刨去厚土,斬伐了大樹的深根,替換一時短暫炫目淺根的花花草草,使文化越來越不長久。「新」失去了「舊」的滋養,根基不厚,或無根基,根土淺薄,「創新」常常只是作怪,當然也就無美學可言。
清邁在上一世紀80年代開始,受到世界觀光的重視。當世界許多城市迅速衝向工業化惡質發展之時,這一古城,卻保留擁有著農業時代人與土地和諧相處的生態倫理,保留著多元民族豐厚的部落傳統手工技術產業,讓世界各地在城市惡質化的工業夢魘中焦慮不堪的遊客,在生活裡迷亂了方向的遊客,來到清邁,可以坐下來,在一座寺廟庭院,或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使自己清醒的淨土。
多去了幾次清邁,時間住得久一點,在幾年間,發現清邁也迅速變化。夜市的手工藝品,因為適應太多各國湧進的觀光客,越來越大量生產,不控制品質,開始粗製濫造,或迎合消費者,創新作怪,失去了原有傳統手工的素樸認真,失去了手工的本質精神,逐漸走向所有手工傳統共同的沒落命運。
這幾年去清邁多,常住一個月左右,不是為了觀光,遠離城市中心,住在城市郊外,讀書或誦經。
清邁西側有素帖山(Sutep),一帶丘陵自北而南,蜿蜒起伏,最高處有海拔一千公尺,山巔上有著名的素帖寺,香火很盛,金碧輝煌,遊客也多。寺廟平台可以俯瞰清邁全城,從清邁城市各個角落,一抬頭,也都很容易看到高踞山巔閃著金光的素帖寺。
我住的地方在素帖山腳,鄰近清邁大學,附近是大片森林,也是清邁城水源的保護區,有清澈湖水,匯集山上岩石峽谷間沖下的雨水。冬天乾季,涼爽舒適,即使夏天雨季,除了正午陽光強烈燠熱,一陣暴雨過後,空氣中瀰漫各種植物釋放出的香味,一入傍晚,整座山就從大樹間吹拂來舒爽的涼風。寺院鐘聲過後,各種蟲鳴升起,間雜著一兩聲悠長的夜梟叫聲,萬籟如此寂靜,使人可以安然入眠入夢。
蟬聲
有一個夏天去清邁,住在無夢寺(UMONG)旁。UMONG泰文的意思是「甬道」、「隧道」。寺廟建於13世紀末,數百年間曾經是南亞南傳佛教的中心,15世紀前後強大過的蘭納王朝時代,曾經在此處召開過國際間的佛學會議。
無夢寺坐落在素帖山麓大片的森林中,從附近經過,常常看不到寺廟建築,連最高的大佛塔也掩蔽在大樹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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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寺因為依山麓建造,大佛塔露出地面。 圖/蔣勳提供 |
無夢寺不在市中心,偏城市西陲,遊客不多。甬道裡幽暗,信眾擦肩而過,各自走到一個龕窟前,在佛像前合十膜拜。或靜默趺坐,或長跪誦經,在佛前供養一朵寺廟庭院開得爛漫掉落一地的蕃孜花。甬道通風,花的香味甘甜就在幽暗中流動。在微微幽光裡,錯錯落落遠遠近近的靜坐者、膜拜者,在幽微光線裡,遠遠看去,都像一尊塑像。使我想到《金剛經》裡說的「微塵眾」,使我想到《金剛經》裡說的「恆河的沙」。
夏季午後常有暴雨,雨聲浩大,也在甬道間洶湧回響。暴雨多不持久,雨聲歇止,四周樹林間升起一片驚人的蟬聲。彷彿久遠劫來,微塵與世界都如此聲量,高亢激昂,如一季繁花爛漫,卻又沉寂如死。「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幻,從顛倒起」,蟬聲使我想到《維摩詰經》的句子,彷彿又聽到沉寂如死的蟬聲裡從樹梢高處一一掉落下來的蟬的屍體。
同去的朋友被蟬聲所動,從地上拾起蟬屍,低頭冥想。後來他找了專業的錄音師,到無夢寺去錄下蟬聲。然而,聽起來,「聲音」早已不在了,「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我知道那錄音中已經不是我們曾經聽到的蟬聲了,如同放在案上的蟬的屍體,也不再是那一夏季活潑昂揚長嘶鳴叫的生命了──「是身如夢,為虛妄見」。
《金剛經》的開頭
好幾個冬季,在清邁度過,也固定住在無夢寺廟附近的公寓。每天清晨步行十分鐘左右,固定去寺廟誦經,有時也跟隨僧眾乞食的隊伍,一路走進商家林立的街道。
僧侶披絳黃色袈裟,偏袒右肩,赤足,手中持缽,從年長的僧侶,長幼依次排列。隊伍尾端是十歲左右少年僧侶,還是兒童,常常睡眼惺忪,走得跌跌絆絆,引人發笑。然而修行的路上,或許就是如此吧,有人走得穩定精進,有人走得猶疑徬徨,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然而,或遲或早,都在修行路上,一旁的譏諷嘲笑其實都無意義,反而耽誤了修行。
天光微明,修行的隊伍,如一條安靜的絳黃色河流,靜靜流入城市,一家一家乞食。商家知道僧人每天清晨乞食時間,都已拉開鐵捲門,準備好食物,準備布施。
僧人端正站立,雙手持缽,布施的人把食物一一放進缽中,然後右膝著地,恭敬跪在僧人面前,聽僧人念誦一段經文。
這是清邁美麗的清晨,是僧人與商家共同的功課。這也是許多人熟悉的《金剛經》開頭的畫面啊,沒有想到,原始佛陀久遠以前行食的畫面,還日復一日在清邁的清晨可以看到。
我在此時,心中默想經文的句子: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城,衹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清邁像是舍衛城,衹陀王子大樹庇蔭的花園,給孤獨長老供養的道場,佛陀因此機緣,為一千兩百五十位學生上課,說了一部《金剛經》。
所有義理的開示演說之前,紀錄者描述的只是一個如此安靜美麗的畫面: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
於其城中,次第乞已。
還至本處,飯食迄,收衣缽。
洗足已,敷座而坐。
當時佛陀也是如此,穿著袈裟,手中拿著一個碗,進入舍衛城。一家一家乞食。從一家一家得到布施,再回到原來的處所。
吃飯,吃完飯,收好衣服,收好碗,洗腳,在樹林下鋪好座位。
這是《金剛經》的開頭,沒有說任何道理,沒有任何教訓、開示,只是簡單樸素、實實在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穿衣,乞食,吃飯,洗碗,洗腳,敷座──像每一個人每一天做好自己的家務瑣事。
無夢寺
一件簡單的事,做起來不難,可以日復一日,成為每一天例行的公式,每天做,卻不覺得厭倦,繁瑣。每一天做,都有新的領悟,每一天都歡喜去做,會不會就是修行的本質?
像將近三千年前舍衛大城的乞食隊伍,像今日清邁僧眾依然維持的行乞,像商家依然信仰的清晨的布施,右膝著地,聆聽經文的虔誠,都是不難的事,但是每一天做,每一天歡喜地做,或許就是修行的難度吧。
現代文明是不是恰好缺少了這樣簡單而又可以一再重複的信仰?傳統手工作坊分出經緯,認真織好一匹布帛,傳統農民耕作,播種、插秧、收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守著小小一個本分,不斷求精進,沒有妄想,因此可以專注。清邁小食攤上老年的婦人認真把青木瓜切成細絲,認真在一個石缽裡把花生仁搗碎成細粉,都不是難度高的事,但是如此專心,沒有旁騖,可能重複了三十年,因此那動作裡就有使人讚嘆的安靜專一。
在清邁的時間,每天清晨到無夢寺散步,也變成例行的功課。
無夢寺在一大片廣闊森林中,有僧侶餵食牛、鹿、兔子、狗、貓、雞各種動物,定時把白菜葉切碎,撒在樹林間。
狗多是被棄養的流浪狗,頸部有統一的紅色頸圈,似乎是廟宇收留後檢疫或識別的標誌。因為大多衰老,或是殘肢癩皮,樹蔭下的狗多靜臥落葉中睡眠,很少動作,陌生人走近也不被驚擾吠叫。雞隻是寺廟裡最活潑的動物,公雞頭冠鮮紅崢嶸,走路時雄糾糾氣昂昂,全身羽毛發亮,像金銀一般閃爍耀眼。母雞多帶著一窩小雞,在枯樹葉或草叢間刨土,引導小雞雛覓食蟲蟻。我一走近,母雞就有防衛,立刻張開雙翅,讓所有小雞躲入翅膀下,不露一點蹤跡。
寺廟通常讓人聯想到清淨莊嚴,無夢寺的叢林卻是雞飛在樹巔,狗老邁疲憊,高高的欖仁樹,葉子紅了,從樹上墜落,鋪得地上厚厚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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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寺僧人持竹掃帚清掃落葉。 圖/蔣勳提供 |
無夢寺還是佛學傳習的處所,有不少世界各地來的各國出家眾和一般信眾在此學習。
寺廟在15世紀全盛時代也曾有佛像繪畫和雕塑的傳習,「甬道」內部還留有壁畫殘跡,但大都漫漶模糊不可辨認細節了,有一些20世紀初拍攝的圖片,壁畫形式還略可見一二,赭紅底色,用細線勾描蕃蓮花纏枝圖樣,與元明盛行的瓷器或織繡上的圖案類似。
寺廟中保有大量古代廢墟中的佛像雕塑,各種不同姿態趺坐盤坐的佛菩薩像,多斷頭斷手,殘缺破損。如果是在歐美,廢墟裡的古希臘羅馬雕像,多慎重修復,收藏在博物館,成為珍貴的文物,成為藝術珍品。像羅浮宮的維納斯,原來也是米洛島(Milo)發現的殘片,修復之後,還是缺了雙手,置放在羅浮宮中,成為鎮館之寶,舉世聞名,被奉為美的標誌。
無夢寺樹林間布滿同樣缺手缺頭的佛像,有些佛頭高達一公尺餘,然而身軀部分完全不見了。當地僧侶把沒有身體的佛頭,沒有手的佛像,或沒有軀幹的手、足,都收集在樹林間,他們各自有一方位置,樹林間的陽光,從清晨至日落,透過樹隙,不同時間,照亮不同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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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眉歛目,微笑宛然,卻又憂愁悲憫的一尊佛頭。 圖/蔣勳提供 |
我每一日清晨,來此靜坐,等候陽光照亮微笑。身軀失去了,手、足都不知流落何方,肉身殘毀如此,然而微笑仍然安靜篤定。這樣的雕刻若是在歐洲,大概會被謹慎修復,珍惜收藏,作為藝術珍品吧。
然而,日日與此微笑相處,看信眾把花放在微笑前供養,看信眾離去時臉上都有一樣的微笑。陽光樹影娑婆,在一世一世的劫難毀壞中,有成,有住,當然也有壞、空,「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金剛經》的偈語清楚明白,成、住、壞、空,都在時間之中,放到博物館的藝術,是妄想物質停止變化,是妄想把生命製作成標本吧,然而在東方,在佛教信仰裡,美,不禁錮在博物館,美,像生命一樣,要在時間中經歷成住壞空。
或許,無夢寺殘毀的微笑,被陽光照亮,被雨水淋濕,青苔滋漫,蟲蟻寄生,落葉覆蓋,隨時間腐蝕風化,祂也在參悟一種「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漫長修行吧。
如果有一天此身不再了,希望還能留著這樣的微笑。
這種感覺...與...環境.....
最....適合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