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翠凝碧,終須借你春風一筆 ——顧愷之與南朝人物繪畫

2015061416:16
 
點翠凝碧,終須借你春風一筆 ——顧愷之與南朝人物繪畫
             2015-06-04 10:49     來源: 博客     作者: 北溟魚魚魚
 
有一天,和同事在公司樓底下看見一輛奧斯頓·馬丁,正在猜是哪個大老板駕臨,同事說,這麼張揚的跑車,一定是富二代開來泡妞用的。眾人莞爾。
在我們的時代,富二代無疑是最張揚的群體,開最張揚的車,交最豔光四射的女友,住最豪華的房子,這些是他們身份的象徵——富。但可惜的是,富而不貴。所以,這是一個有許多富豪的時代,卻也是一個沒有貴族的時代。
毫無疑問,富二代們是最有條件變成貴族的群體——他們不需要把一日日的時間和有限的精力花費在擠捷運公車,在馬蜂窩一樣的格子間裏做一些在未來的二十年之後連猴子都可以做的事情,也因此,不用在八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之後如同死狗一樣爬回家隻想趴在床上長睡不復醒,所以他們有自由的時間去做一些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金錢的事情,細心地,投入地沉溺一些大概不會有立刻的回報卻可以在未來被記住的事情。
他們是最最容易實現人類關於不朽願望的一群人,也是在永恒的層面上可以遠遠甩脫同時代的人,如同出身於富豪之家為計算機的發明奠定基礎的馮·諾依曼,或者如同因為家境優渥而在英國法國和德國都接受過教育,能夠使用包括拉丁語在內的多種歐洲語言的哲學天才叔本華⋯⋯但可惜的是,商業社會帶來的充滿誘惑力的欲望如同蓋住地表的層層落葉,輕易掩蓋了“超越”本來的意義,讓這目標僅僅等同於住更好的房,開更貴的車,泡更美的妞。也因此,他們無法得到這個社會真正的承認和尊重,而在古代中國,曾經的富二代們,將在永恒層面上超越同時代人和過去時代的人作為目標,也因此,他們成為過當時的人,和後來的人——我們的驕傲。
比如說,顧愷之。
如果中國畫是一個故事,顧愷之就是飽蘸了濃墨的起筆。當我們說起中國的畫,總是要從顧愷之開始。不因為他有出色的繪畫技術,還因為在世俗的物質和心 靈上,他都算作一個貴族。美術史家高居翰說宋代的文人畫家,既是詩人,也是學者,有卓越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有敏感的心靈,一個好的畫家、書法家,首先,是情感上的貴族。巧合的是,中國古代的學者也很同意高居翰的意見,因為,在他們的敘述裏,最早在美術史上留下名字的畫家顧愷之,也是真正的貴族。他雖然不像宋代文人畫的作者們那樣喜歡畫山、畫水、畫自己的心情,但他卻是繪畫史上最早的文人,這千年裏與繪畫一樣重要的繪人與繪事,讓我們從他開始。
顧愷之是東晉時候人,職業是做官,畫畫是興趣。他曾經生活在東晉時代左右歷史的那些人中間——他做過最高軍事長官——曾經北伐洛陽卻也打過自家首都的軍事家桓溫的秘書。可政治上心不在焉,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他有個朋友,是桓溫的小兒子,桓玄,後來顛覆了東晉司馬家的政權,被後世描述成一個亂臣賊子,卻極愛書畫,也喜歡收藏了請朋友賞玩。後來有一次,有個朋友看畫的時候把手上髒兮兮的油汙給糊了上去,桓玄又生氣又心疼,從此之後請人看畫還要先命令人家洗手。
顧愷之曾經存了一櫥櫃自己的畫畫在桓玄那邊,桓玄實在好奇就偷偷拿出來看,看完之後說他的作品已經有仙氣了。(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他還有個大齡粉絲叫謝安,就是那個用上半生住在山裏逍遙快活,一出山就以少勝多打贏了淝水之戰,為東晉保存了半壁江山的謝安。謝安喜歡他,說他的才華是古往今來獨一份。(蒼生以來未之有也)東晉的這些名人,同樣在朝為官,沒事兒還互相一起開個宴會,嫁個女兒、娶個媳婦,所以抬頭不見低頭見。盡管從年齡上來說,顧愷之可以算是王羲之的孫子,不過我總是私心裏希望,同樣作為謝安的朋友,作為他們時代最出色的藝術家,他們能夠曾有過一些對他們來說不足掛齒對後人來說卻無限光耀的交集。
比起感傷凝重還喜歡操心天下大事的書法家王羲之,顧愷之的性格更輕鬆幽默一些,像一個善意俏皮的玩笑:顧愷之曾經跟謝瞻住對門,他晚上總要吟唱幾首詩句,謝瞻也常常在門後面誇獎他,結果他越被誇獎越來勁兒,一直背下去,謝瞻要去睡覺啦,顧愷之還沒完沒了的背詩,於是謝瞻只好讓自己的僕人來站在牆後面接著誇他,顧愷之也不累也不乏好話聽得也不嫌膩味的就這麼背了一夜。桓玄曾經逗他,送給他一片據說有隱身作用的樹葉,他也就用這片樹葉遮住自己的眼睛,笑著對桓玄說,你現在看不見我了吧?
顧愷之很少對什麼東西執著,但他這輩子最執著的一定是眼睛——他是中國最早最出色的人物畫家,他畫畫,總是最後才點上眼睛,因為他相信,人的神就在眼睛裏。他常常畫好了別的部分就空著眼睛,一等就是好多年,所以當時的人說他有點“癡”,可這樣的癡,何嘗不是一種天真、單純,也是智慧。曾經問過在社會 上跌打滾爬了很多年也閱人無數的朋友,看人最先看哪裏?他說,是眼睛。眼睛是人最不能掩飾的地方,一個人是善良單純還是機關算盡,都能從眼睛裏看出來。顧愷之的癡,也許也來自於一個大家族孩子在看過芸芸眾生的跌宕起伏之後對純粹簡單的嚮往:這個大孩子一樣的畫家出身在南朝顯赫的顧家,從三國東吳時代就是江南大族,祖上的顧榮因為把西晉王族司馬睿迎接到江東立了大功,是東晉開國的權臣,顧榮的爺爺顧雍是東吳的丞相。
如果換一種視角,我們也可以這樣看顧愷之出身的顧家:三國時代的江東有四大家族,顧、陸、張、朱。在家族的榮耀和奢華消散在朝代的更迭中之後,南朝出了三位大畫家,顧愷之,陸探微和張僧繇。顧愷之在其中的時代最早,他是陸探微的老師。不知道這三位畫家的出現是否是貴族家風的餘韻,但至少,在顧愷之這裏,這是一種傳承:他的先祖顧榮是陸機的好友,傳說中陸機傳世的名作《平復帖》就是寫給他的一封信,顧榮的爺爺顧雍是蔡邕的學生,那個創造了“飛白”書法的蔡邕,讓百年之後的評論家張懷瓘在《書斷》裏用“妙有絕倫”來形容的蔡邕,那個親自寫下《熹平石經》,為國家最高學府訂立下教材的蔡邕。你看他家的家譜,無論政治文化都是成色十足的貴族。所以顧愷之,無論在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都十分的雍容。
東晉中期的貴族們,活得像是一幅畫。住在山裏,聊天喝酒散步。王羲之寫出過蘭亭序的會稽山裏,顧愷之也住過,不過他的形容比起王羲之曾經說過的“所以我要樂死在這裏”(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遊,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遍遊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歎曰:“我 卒當以樂死。”)更像一個畫家具體而微的描摹,他說他住的地方,“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若雲興霞蔚”,在這幅畫裏生活的他們,對於美有一種幾乎本能的捕捉能力,隨之而來的,是纖細敏銳的情感。
《世說新語》裏曾經記載過西晉早慧少年王戎一段對動情的說法,“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聖人忘情,沒有七情六欲;普通人,每天被討生活需要的柴米油鹽斤斤計較忙得情感麻木,還來不及也沒能力去感受不能吃的快樂悲傷,而他們這些有錢有閑也有文化的人,正是有資格去有情感的人。
曾經有個段子,說我們現在擠破了頭去學金融,是為了有錢有閑讓我們的子女可以去學藝術。你看,動情也這樣無奈的需要層層鋪墊的基礎。在我們的時代,無數小說電視裏的理想愛情,大概是平凡姑娘或者小夥忽然就機緣巧合的碰見一個高帥富或者白富美,有豪華跑車、高檔別墅,談一場動輒就打“飛的”全世界到處跑的戀愛,還沒有小三,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這就已經可以算是完美結局了。而他們時代的愛情,是仙人不食人間煙火的驚鴻一瞥——這是曹植花了大篇幅囉哩叭嗦講的一個故事,顧愷之顯然是很喜歡它,所以為它配了圖,而因為他傾注其中的感情,“洛神”這想像中的仙子有了屬於她的神與氣,所以,盡管藏在大英博物館的《女史箴圖》是他更加有名的作品,盡管它的筆法線條比《洛神賦圖》更加的精致,《洛神賦圖》卻是我以為最能代表顧愷之精神底色的作品。
《洛神賦》是曹植寫過的渡過洛水的王孫貴族愛上洛水女神的故事,因為被後人李善附會成為曹植愛慕嫂子甄氏的作品而出了大名。但在他之前,就曾經有這樣的作品,戰國時候的楚人宋玉寫過《高唐賦》、《神女賦》:楚襄王愛上過夢裏巫山的神女,但女神卻並沒有因為國王的愛情而停留,在這樣的故事裏,女神不會 為凡人停留,哪怕這凡人是王孫貴胄,而她的不停留卻更激起了王孫的愛情,對於愛上神仙的王孫們來說,這樣的追求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孤獨的驕傲—— 這世間的女孩子都太普通,很難找到可以匹配自己的人,只有神仙才配得上自己的愛情。性格越是自傲的人,越是如此。自然的,世間所有的才華獨占八斗的曹植用愛上一位神仙來表達自己內心對這個總是讓他莫名其妙失敗的世界的看不上。所以,他卯足了勁去寫女神的美: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所以,這樣的美人畫起來一定很困難對不對?就好像小說裏美若天仙的女主角拍成電視不管選哪個女演員來演都一定要被罵一句配不上一樣。但顧愷之,卻一點都沒留心這“穠纖得衷”得是多胖多瘦,丹唇得多紅,明眸得多亮,他就像是他總是宣揚的那樣,畫畫,形是其次,傳神最重要。還記得他曾經描述過的他居住的 會稽山嗎?“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沒有一草一木,一蟲一鳥,卻像是印象派畫家們的畫兒一樣,在寥寥數語間留下一個從畫家的眼睛裏看出去的新鮮、 生動的世界。
他的人物畫也是這樣,他閑來無事給當時的名人們畫肖像畫的時候,總是像現在的漫畫一樣,畫些誇張他們特點的東西上去,他畫謝鯤,把他畫在山石之間, 像是我們現在去拍表現古典的寫真就一定要在背景裏放些琴棋書畫一樣,以環境來襯托謝鯤氣質裏的放蕩不羈,他曾經說過,畫家的能力分四等,畫出神采最難。所以,他的洛神,我總記不清長成什麼樣,卻總記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後來我發現,這樣的不真實感來源於他畫的人,沒有任何具體的肌肉和骨骼,所有的身體都存在於飄飄的衣袂之下。古代希臘的雕像也大多有雕刻繁複翻飛的衣角,可比起顧愷之來,那都太“重”,顧愷之筆下的衣袂,大約是最輕薄的絲綢,總是把人襯得好像下一刻就要飛起來一樣。後來的人評價唐代的畫家吳道子說他的畫裏人是“吳帶當風”——衣帶總是像飄逸在風裏,可是在吳道子之前的顧愷之就繼承了漢代畫像中快速流動的線條,使得畫面裏的人物充滿了一種運動著的生氣。
在他的時代,遠沒有透視法也沒有立體素描,這在很多的美術史家的描述裏,是繪畫技術原始的表現,然而,這更是一種世界觀。在古埃及金字塔的壁畫裏, 我們常能發現人的面孔和腳是從側面看過去的,而身體卻是正面的視角,這樣的描繪是一種態度,在他們的觀念裏眼睛所能看見的景象並不受角度的限製;古代印度莫沃爾(Mughal)時代也有一些畫,畫池子和周圍的樹,以鳥瞰的角度看池子,卻以剖面去看樹,畫家的視角好像一台安在搖臂上的攝影機,不停變換著角度,最終呈現的是一個沒有限制的全景圖。同樣,在古代中國人的眼睛裏,世界沒有它所謂客觀的樣子,它只存在我們的眼裏、心裏,它就像我們的記憶,在許多重 要的場景裏,也許忘了當時的時間和地點,卻牢牢記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所以在畫洛水女神與曹植告別的那一幕時,送別的王孫和他的隨從與岸邊的樹並沒有按照人與物實際的比例來勾畫,顧愷之故意的讓人特別的高大起來所以王孫那個依依不舍但無奈的手勢才更加的顯眼。
對於女神的愛慕幾乎就此成為了表達“高處不勝寒”的另一種方式,後來經歷坎坷內心蒼涼的書畫家趙孟頫,曾經不止一次的抄寫過《洛神賦》。似乎想從千年前有過遭遇心情的曹植的文字裏得到一點理解和同情。
後來的人評價南朝的畫家說,顧愷之畫人物得其神,陸探微得其骨,張僧繇得其肉。(張懷瓘:象人之美,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而顧愷之與畫裏人物的心神相通,對他們的精神內涵的理解與同情大概是一種天賦,來源於貴族的家風,和這種家風留給他的地位、見識與“高處不勝寒”。
(標題來自於言心悠《夢蝶》)
(圖為清·丁觀鵬,摹顧愷之《洛神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