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好”這個詞,應該遠不止是接起電話來表示自己在聽,或者見面時候算是看見了的招呼,當我們向朋友們問起——“你好嗎”的時候,總盼望能聽見他們最近怎樣,沒有生病吧,有不順心的事情嗎?可是很遺憾的,大多數我們問起的時候,總會被一兩個字敷衍過去。也許是時間、空間和情感的距離都太逼仄,以至於我們無法整理好自己的心緒,也沒有辦法創造一個安心的環境去向對方娓娓道來關於自己好不好的故事。
所以羨慕那個習慣寫信的年代,“你好嗎”不僅僅是一句話的寒暄。因為距離遙遠,相見不易,收件人和寄信人一樣願意慎重的品嚐每一個字句的味道。有趣的是,這樣遙遠的距離帶來了不便,也換回了一點溫厚的寬容,“你好嗎”成了一個被屢屢提起,慎重對待的話題。所以我們可以在鋪開信紙的時候慎重想想關於平安和快樂的感受,而非一句話,一個字的敷衍。
南朝書帖裡那麼多不厭其煩的類似問候,也許是因為這份牽掛珍藏的溫暖人情,讓我們如此珍而重之。
像是王羲之的《初月帖》:
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報:近欲遣此書,停行無人,不辦。遣信昨至此。旦得去月十六日書,雖遠為慰。過囑,卿佳否?吾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憂悴。力不具。
一直沒有來得及給你寫信,最近收到了上個月十六號你寫的信,雖然距離你寫信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收到它還是很讓我感到安慰。你好嗎?我卻不太好。正在路上,精神疲憊,就先這樣吧。
他的《姨母帖》寫道,“羲之頓首、頓首。頃遘姨母哀,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因反慘塞,不次。王羲之頓首、頓首。”
那時候寫信開頭總是頓首,頓首,當然是一種格式禮儀,然而也像是我們不經意間見到喜歡的人,有時候不知道說些什麼,但自然的就會微笑招手,快步向前去,就會在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傾過身子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更短一些。王羲之的“頓首”總是寫得筆走龍蛇,線條流動快得好像能夠看見他迎見親友時候急忙迎上去的姿態。
也是王羲之的《遠宦帖》說:
省別具,足下大小問為慰。多分張,念足下懸情,武昌諸子亦多遠宦。足下兼懷,並數問不?老婦頃疾篤,救命,恆憂慮。餘粗平安。知足下情至。
他說,看到你另外來的信,問候起我家裡的大大小小,甚為感謝。大家多分散各地,感念你的掛念之情,陶武昌(陶侃)諸子亦多遠在各地作官。盼你同時亦多關懷,都常通信嗎?只是我的老妻最近常病重,為了病危搶救常擔憂。其他人都大致平安。非常感念您的情深意厚。
這些絮絮叨叨的你好不好,也許在我們讀來單調無聊——太平的年代,唾手可得的平安就像年輕人的健康一樣,是一種擁有得太多,多到讓人厭倦得恨不得拿去換點鈔票來才好的東西。少有人把它作為珍重的話題,鄭重的追求。我想這是人類的通病吧,最珍惜的總是那些已經遠離、即將逝去、追逐不到的東西。這大概也是在魏晉的書帖裡,在那個充滿戰火離亂的時代,經歷著頻繁的遠離故土,頻繁的親故離散時他們嘮嘮叨叨說著健康與平安的原因。所以,他們不在短而珍貴的信裡討論要完成的事務,需要打理的日常,也沒有對於未來偉大的暢想。他們只討論,我現在的心情和你的平安。世界和生活在他們的短箋裡如此簡單渺小,但卻如此珍重。而這樣的珍重,成就了他們被我們牢牢記住的原因:宗白華先生總結過的晉人之美,只有兩件,一件是向外發現了天地的自然之美,剩下的一件,就是人類自己的深情。
比如說,一封沒頭沒尾的短信: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
僅僅十五個字的短箋,卻被搞錯了情況的乾隆皇帝濃墨重彩的在周圍鬼畫符一樣蓋了章提了字,專門在故宮蓋起一間叫“三希堂”的屋子來珍藏。而寫信人王羲之卻並沒有投入與乾隆皇帝一樣的隆重態度來寫這封信,他甚至連想一個體面結尾的腦子都沒動,直接老實地說“力不次”——沒勁兒了,所以就這樣。但他卻在那個信送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回复,什麼時候收到回复的糟糕年代依然固執地向朋友傳遞著一些微妙的心情——快雪時晴,真好,但願你也好。
我也不知道他的收件人那會兒離他多遠,也不知道當收件人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冬是夏,晴天雨天,但是我羨慕他展信的時候,信紙上王羲之捎來的雪霽的味道。我總是很喜歡這樣“千里共嬋娟”的句子,並且固執相信,當人類在千里之外互相思念的時候,是羽毛一樣輕盈的靈魂共振的瞬間,比流星劃落更加珍貴的瞬間。
有的時候,讀不到原帖,只是在腦海裡反復這句話,哪怕只是在一張白紙上看見小四號宋體的這十五個字,它也依然能夠帶來欣羨,和困惑:我想,這並非關於被尊為書聖的王羲之的書法成就,只是十五個字的魔力,在哪裡?後來我覺得,大概是出於對王羲之和南朝寄信人的羨慕——他們有這樣的一種能力,能夠用文字簡潔卻精確地傳達出心情和感覺,真摯,坦然,生動,因而可愛。
其實關於短信,我最喜歡的是這樣的一封:
天氣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數日間,得且住,為佳耳。
他說,天氣不大好,你還能來嗎?快要到寒食節,如果能住下,就最好了。
不是天氣不大好,所以就別來了;或者你快點來,雖然天氣不大好;而是,天氣不大好,你還能來嗎?是一種熱情的期盼,但又對收信的人保留著可供選擇的分寸,好像你面對喜歡的人,想要一起去遊歷很多地方,一起去完成很多的事情,可你更想知道她自己是不是也因為這些事情而感到快樂。這是典型中國人屢屢“走題”的深情,如此含蓄的美麗。
錢鍾書先生考證這是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手筆,然而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認為這是晉人手筆,宋代的詞人辛棄疾用它入典,有一首好詞:
吳頭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說舊愁新恨,長亭樹、今如此。宦遊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萬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 ——《霜天曉角·旅興》
無論作者是唐人晉人,前兩句普普通通的“好不好”卻是原汁原味的晉人風致。稼軒看重“來了就住下”的“且住為佳”,只是他一個人的旅途,卻不知道住去誰家,雖然有瀟灑的氣象,卻放不下晉人只屬於寄信人和收件人娓娓道來的溫馨。
後來有一則故事,也許可以為晉人的深情作注:清代詩人顧貞觀在年輕的時候交了一位叫吳兆騫的好朋友,後來吳兆騫以丁酉科場案被流放去了黑龍江寧古塔發配戍邊,一去二十三年。許諾過要救朋友的顧貞觀在京城處處碰壁,求告無門。後來寄人籬下,希望換來救回摯友的一些微末希望。在進行這些看不到希望的努力時,他給吳兆騫寫了一封信,是兩首好詞:
季子平安否?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
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
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
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
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置此札,君懷袖。
是單純的理想主義的詩人挪開一步,向摯友掂量肩上擔不動的重量,他想抱怨兩句這些跌跌撞撞的日夜,卻也知道,收信人和寫信人,誰也不比誰活得更好。但這兩首沉重的好詞卻因為起首和結尾的兩句壓住了其中飛揚的激憤,讓人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情意雖然不具有實體但也並不脆弱,有時候如晉人所表達的那樣愜意優雅,有時候也可以成為一個人踽踽獨行的支撐。無論它以何種形態出現,它所具有的安撫人心的溫度卻從來不會變涼——
季子平安否?
置此札,君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