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讀詩歌史上不遜須眉的女子詩,應該肅然

2011060510:00

▲金代張瑀繪《文姬歸漢圖》(局部)

  蛾眉,一作娥眉,以美眉代稱美好女子。《詩‧衛風》有“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白居易《王昭君》有“黃金何日贖蛾眉”,前者稱讚女子美好,後者指代美好女子,目之了然。

  通觀吾國古代詩歌史,蛾眉善詩,算不得稀罕。寫女子情感的詩,詩論一向稱作閨閣體。閨閣體並非女子獨擅,寬松地說,應該包括男子代言和女子自作兩類。

  男子反串,即摹倣女子聲口所作,歷代上乘之作頗多。耳熟能詳的唐詩,可以首舉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此詩全用女子思念遼西徵夫口吻,嗔怨可愛,卻字字斷腸。因為鶯啼驚夢,夢中到不得遼西,故欲起身去打鶯兒,反筆托醒,因果倒置。

  李益《江南曲》的“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亦可圈點。賣力氣活兒的弄潮兒對比瞿塘賈,在“信”字上凸顯優勢,而詩中女子因為偏重情義之“信”,故說寧可放棄瞿塘賈,要嫁給來去有準信的弄潮兒,于是無理愈甚,怨情愈切,而癡情愈現。

  歷代女子的自作詩,哀怨悲憤者多而歡快適意者少。在男權文化的長期壓抑下,女子沒有公開接受平等教育的機會,地位附屬和見識封閉,既刲剬創傷了她們的心理,也讓她們不亞于男性的創造力都一任歲月無情嚙蝕了。因為歷代官宦貴胄名士絕多男子,這在著史傳記輯集等方面就佔了海大的便宜,所以女子詩的留存數量遠遠不及男子。如果有興趣,從詩歌寶庫中拈出百首女子詩詞,以今天的眼光審度一番,料也會有新的發現、感觸和思考。

  勇氣、識見和辭採不讓須眉的巾幗英傑,代代不乏。披讀蔡琰的《悲憤詩》,秋瑾《鷓鴣天》的“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何香凝《辛亥革命前二年送仲愷去天津》的“國仇未復心難死,忍作尋常惜別聲。勸君莫惜頭顱貴,留取中華史上名”等,俱覺清風正氣盈卷,豪邁可誦。念及彼時國勢頹衰風雲動蕩,能夠出脫如此氣骨,甚或對比某些狐鼠男兒的齷齪作為,高聲慨嘆一下“千秋抖擻女兒心,乾坤窄”,大概也不過分。

  無論宮墻望門村野,敢于借用詩歌創作的形式抒發識見的奇女子,皆非尋常釵裙可及。清代山樵妻賀雙卿、傭婦蔣氏嫗,初不識字,由傾聽他人吟詩論詩到自作自吟,而且詩風簡淡,托意深遠,似有天惠靈機。賀的“今年膏雨斷秋雲,為補新租又典裙”,蔣的“讀書盼望為官早,畢竟為官遜讀書”等,能慨時醒世,分別載入《清代名媛詩錄》和《履園叢話》,絕非偶然。

  苦陷痛楚的女子啼怨無用,壓而不服,憤怒形諸紙筆,自能見其錚錚鐵骨。古時約束女子裹足最是陋習,弱女子百般抵抗亦無濟于事。在社會和家庭嚴酷壓力之下,膽敢站出來大罵維護裹足陋習的男人為“賤丈夫”的,能有幾人?《隨園詩話》曾記載過一位李姓女子的七絕,詩曰:“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此詩全用口語,一吐為快,罵得有理有力。首二句用比較法,一比“自古無”,二比觀音赤腳,證據鑿鑿,先立定地步;轉柁一問矯起,接著斷語作答,直令維護陋習者無言以對。好詩未必鋪排華辭麗語,理到意隨,一樣神完氣足。

  蓄隱寓諷,一向是女子曲婉表述批評的方式。花蕊夫人的《國亡》七絕很有代表性。宋乾德三年(965年)成都一戰,宋滅後蜀。當時蜀軍十四萬且據有利地形,面對數萬王師,竟然不堪一擊,驕奢淫逸的蜀主奉降表被俘,至京師旋死。據《後山詩話》,“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後主嬖之,號花蕊夫人,(曾)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後,入備後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國亡》詩曰:“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箇是男兒?”太祖悅。此詩尾結隨口一問,羞煞多少男兒!小詩非為博悅太祖而作,嘲諷蜀軍解甲亦怨昏君無能,妙就妙在萬千憤慨鬱勃其中,而語氣鎮定如常;怒不失態,符合身份。

  宋代女詩詞家朱淑真寫過兩首《項羽》,其二曰:“蓋世英雄力拔山,豈知天意在西關?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嘆身亡頃刻間。”深情冷眼,咏史別具灼見。首句借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作評,寫項羽遭遇末路,雖然英雄氣概不減,無奈敗局已定,故次二句分析失敗原因:一在“天意(天公偏向西翼入關為王的劉邦)”,對應項羽自道“天亡我”;一在項羽自負失時,鴻門宴上未採納范增即除劉邦之計,後來的遺劉受困,驅范中間(驅逐范增而中劉邦的反間計),又烏江自刎,似乎宿于命數,實則自釀悲劇。所以,結句“徒嘆”二字,蘊藉多少怨痛,多少惋惜!項羽敗亡,原因多多,但朱淑真的“范增可用非能用”,剔要中的,恰合蘇軾《范增論》稱“增不去,項羽不亡”,可謂一語道破關捩。

  以前讀過一首署名“江陰女子”的小詩,至今難忘。此詩曾題于江陰墻頭,故名《題城墻》。清順治二年(1645年),當清軍逼近江陰時,當地百姓推舉典史閻應元等率領軍民奮勇抵抗,守城八十一日,殺死清兵七萬余人。破城後,眾英雄敗死不屈,百姓慘遭屠殺。此時,“江陰女子”題詩一首,赫然于城墻之上,昭示了江陰軍民至死不降的大無畏氣概。詩曰:“雪胔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詩是飽含悲憤吼出來的。次句“萬死”承接首句“雪胔白骨滿疆場”,衛城之艱苦卓絕,代價之慘不忍睹,何須贅言。萬死未肯降,悲則悲極;孤忠無助,寡不敵眾也未肯降,壯則壯極。說是屠城江陰,其實又何止盡寫江陰!十四個字再現了眾志成城的義無反顧和拼死決戰的悲壯場景,欲令九野慟絕。第三句轉柁,借行人掩鼻說事,帶出結句。“活人”猶不及“死人”,“香”字壓尾,叫醒全篇,聲情莫比。典史,不過收簽公文的縣尉,擔當衛城重責,何等英勇!題詩者,不過普通柔弱女子,經八十一日所思所見,悲憤一嘯,驚天地、泣鬼神,可抵史志,足令錢謙益之流無地自容。

  屠城後,余生者未必皆茍且之輩,然而天鑒昭昭,降敵求榮與陰叛賣關者必遭唾棄,活著類同腐臭,而衛城殉難的英雄軍民必將流芳千古。因為氣貫日月,永不泯滅的是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所以江陰女子這首小詩,與可歌可泣的抗清衛城事跡永銘青史一樣,也當長存詩史。

  中華民族的鐵脊梁中少不了女子的那半,讀一讀詩歌史上不遜須眉的女子詩,應該肅然。1993年在南京夫子廟,丹陽詩友示其父所畫之“桃花扇”求題,筆者曾作《踏莎行‧賦香君事》,結二句是“重名未必好男兒,蛾眉信有真豪傑”,筆前所思當不止一位李香君。(林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