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聽過一則好故事,是伯樵說的。
他說,日本的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對中國很有感情的,以前還想去河南的杜甫墓去拜一拜,自己做了件他認為唐朝人該穿的衣服去了。結果當時天朝不讓外國人進省會城市以下的地區,去的話必須要介紹信,所以他都到了開封了,還是去不了。
我總覺得這事情透著一種讓人熟悉的味道,好像保證了這樣奇怪的人會是一個讓人喜歡的朋友。後來一個晃神間想起來張岱的話,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說起來“愛好”這事兒好像人人都有點,並且“愛好廣泛”的人還很多。但是我覺得“癖”應該是吉川這樣投入全部精力去熱愛,不帶功利不求回報,甚至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就好像是,你路遇一美女一見傾心,追求得鍥而不捨是愛,可是如果你愛上的是個早已經死掉幾千年的女人,明知她不會爬起來回應你的追求卻還是在屋子裡貼滿她的畫像收集有關她的書刊,走過所有傳說中她去過的地方,為她一生不娶,大概就是癖了。所以這樣看起來,其實許多我們的愛好都算不得是什麼“癖”,頂多是一時痴迷,再仔細想想,其實真正能夠讓我們投入巨大的熱情有如為了古代美女而終身不娶的事情,也不多啊。
所以,我看比爾波特也是有點“癖”的人。他去齊國臨淄城的遺址,為了看看傳說裡其實也沒什麼影子的孔子聽見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的地方,他去石門山,為了看一個破亭子,傳說中杜甫曾經在那裡遇見了李白,他去韓城一個不知名的小山脊,因為據說司馬遷葬在那兒,後來他又不怕死的跑去了在幾千米高的海拔上跌跌撞撞不怕死的找到了黃河的源頭,因為想看看這條養育了這些奇葩的河流的起點。其實破亭子破土堆真沒什麼好看的,但是因為曾經的曾經,一個時代兩位最偉大的詩人在這裡有過光焰萬丈的相會,留下過“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的句子,有人因為不屈服權威寫下過對所有前代和同時代人最終判決的傳記,所以所有的黃土都能寄深情。作為一個也做過這些事情的瘋子,我知道,他想去看看他們留下的一些東西,至少是他希望他們留下過的一些東西,一些讓人喜歡卻又稀缺的品質,才華或者心靈的境界。
小時候看阮籍那個“青眼有加”的故事,覺得這個人真是傲慢,不喜歡的人就翻白眼,碰見喜歡的人才用眼珠子看看。後來我想想又覺得,也許是因為,能夠讓他用眼珠子看一看的人實在是少,可他偏偏就想多用用眼珠子,於是一氣之下就顯得脾氣不好,所以,他其實也蠻可憐的。像是這樣奇怪的人,有些如阮籍一樣對人十分苛刻,我倒是覺得他們的心裡是很溫暖的,因為相信人作為“人”的無限可能,相信人作為“人”可以創造出來的讓人認同的,值得被記得的價值,因為對人有著除了混日子之外更多的期待,所以總是一副十指如棰的樣子恨不得拍死混吃等死蠅營狗苟的人。好在他足夠幸運,竹林七賢除掉他,讓他用眼珠子看看的人有六個,按照人生得一知己的標準,他其實已經夠幸運。而別的人,運氣未必有那麼好,誰也不能保證你喜歡的那些品質就像是落在視線內的流星一樣恰巧存在於你存在的時間和地點。如果不能恰巧遇見,只好在很久之後,如同吉川一樣,穿著奇怪的衣服遠行千里去瞻仰一堆黃土。
所以,比爾波特哪裡是沿著黃河古道走一趟呢,他在縱容自己對於古中國那些讓人無限沉迷的人類曾經達到的心靈境界的癖好。所以,還是歐陽修老爺子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