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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後來自己種了牡丹,每年冬天,都會在枝頭綁上黃絲帶。好幾個鄰居問我是不是盼什麼人歸來。我說,不是盼人,是盼花……
說實話,我畫得死板極了,但是父親非但叫好,還會要同事們過來看。大家少不得也跟著讚美,說我畫的花真活、真漂亮,一定是牡丹。 牡丹!牡丹!幾乎每個人都說我畫牡丹,問題是我從沒見過牡丹,問父親牡丹是什麼,他只說是富貴花、天下最美的花,再加一句:「可惜台灣看不到。」我問牡丹是什麼顏色,父親說多半是紅的。聽他這麼形容,我後來以鉛筆勾完花,還會用紅蠟筆把花瓣狠狠塗一遍。蠟筆遮住原先鉛筆的線條,只見一片紅,加上直直的花莖,活像一根棍子上絞著一團紅色的棉花糖。 妙的是,父親還一個勁兒地叫好,說:「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他還會拿另一張白紙跟我的「紅牡丹」緊緊貼著,再放到電燈泡上烤,蠟油被烤化了,自然印到另一張紙上。而今五十七年過去,父親當時站在床上,雙手把畫舉到燈泡前,那黑乎乎的身影、明明滅滅的燈光、紅紅豔豔的花瓣、瀰漫一屋子的蠟油味,和母親一個勁的責罵,還常常浮現我的腦海。 父親沒幫我「複製」幾張牡丹,就因大腸癌離開這個世界。從那以後,我依然畫畫,畫各種花,只是,不再畫牡丹。 直到二十年後,台北故宮博物院從日本空運幾十盆牡丹,在「至善園」的長廊上展出,我才帶了寫生簿去,畫了平生第一朵真正的牡丹。 大概因為配合舊曆年,用了催花的方法,那些牡丹都不大,葉子也貧弱得好似雛菊。但我還是很感動,一口氣寫生了四、五張,非但忠實地描繪花朵,對於「葉脈」和「葉序」也做了詳細的記錄。葉片小,不會重疊在一起,反有個好處,是看得清每片葉子。我細細數,發現牡丹好像很懂數學,從花朵往下,先是一片葉,然後是三片葉,再下來是五、七、九,那變化巧妙極了。回家查書,才知道植物學稱為「二回三出羽狀複葉」。 隔年新正,台北賓館又有牡丹花展,據說是蔣夫人原先種在阿里山上的。我又帶了寫生冊去,老遠就聞到一股幽香,擠過圍在四周的人群,嚇一跳,只見幾棵足有人高的花樹,掛滿紅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有湯碗大。那天我沒寫生,一方面因為四周人太多,一方面因為花太多,太大,又太一個樣子,讓我不知從何落筆。只是,我懂了!為什麼小時候用紅蠟筆塗成一大團,父親會說:「就像真牡丹!」 再見到牡丹,已經人在美國。因為我擔任美術館的駐館藝術家,常應藝文界的朋友邀宴。有一天去個豪門,女主人拉著我進花園,穿過整片盛開的石楠、榅桲和茱萸,得意地彎下身,指著一朵直徑不過十公分的小黃花說:「瞧,黃牡丹!」 那花挺香,有點檸檬味,可是矮矮小小,花瓣也不多,實在不太有「富貴花」和「一團紅」的樣子,為什麼女主人好像很得意呢?我雖然學四周的貴婦,用高呼的方式表示驚豔,只是直到我搬到紐約多年後才搞懂,那是稀有的牡丹名品「姚黃」。 紐約的芍藥很多,卻難得看到牡丹,所幸我任教的大學附近,有一戶人家,就在門前種了株五呎高的粉紅牡丹。年年花開時,我都特別去寫生。有一回屋主老太婆,出來看我畫,還摘了三朵盛開的大花給我,讓我能回家細細描繪。 隔年,我又去那家畫牡丹,只是牡丹不見了,倒是看見一個中國人正在整院子,才知道老太婆死了,房子被這中國人買去。我問:牡丹花呢?新屋主一怔,問:「什麼牡丹?」經我解說,他才懊悔萬分地說,冬天搬過去,只見前院一棵小枯樹,於是挖掉扔了。 所以當我後來自己種了牡丹,每年冬天,都會在枝頭綁上黃絲帶。好幾個鄰居問我是不是盼什麼人歸來。我說,不是盼人,是盼花。希望園丁別以為那些看來乾枯的枝子是死樹,而把她們清除。 我也年年三月就開始寫生牡丹,記錄她們怎麼從乾枯的枝頭,長出不起眼的褐色鱗芽,冒著冬寒開展,伸出紅綠色的新葉。每片葉子都像合什祈禱的小手,護著中間的蓓蕾。 四月,只要日子稍暖,那些小手就拚命往上伸,不過五月初,已經長成掛滿綠葉的小樹,綠葉間藏著翡翠小桃子般的花蕾。突然,小桃子裂了,從裡面迸出花瓣的一角,再用力,掙脫花苞的束縛,往外擠、向外伸,展露薄如蟬翼的花瓣。 我最愛畫初綻的牡丹,因為掙脫苞片的花瓣會像噴泉般,朝著一邊舒展,呈現攲斜翩躚的舞姿,直到每個花瓣都綻放開來,才成為團圓飽滿的樣子。可是細細端詳那些花瓣,又會發現每片都不一樣,而且多半邊緣非但不圓滑,還是缺裂的。 所以我常邊畫邊想,牡丹真是富貴花嗎?她確實富貴,尤其有著千層花瓣的牡丹,盛放時攢簇豐盛、馨香濃郁又豔冠群芳,無怪被稱為花中之王。 只是賞牡丹的人多半沒種過牡丹,豈知牡丹花落就韜光養晦、回歸平凡。她是灌木不是喬木,原本就沒有英挺之姿。她的皮又多裂紋,怎麼看都顯得蒼老拙樸。尤其是深秋落葉之後,怎麼看都像枯枝朽莖。所以她的富貴是來自積蓄,她的脫俗是來自平凡,她的端麗是來自涵養,她的圓滿是來自殘缺。她令人驚豔,是因為她以一年三百多天的沉潛,等待早春的勃發。 今天,我又畫牡丹,為了表現牡丹不畏風雪的精神,我特別設計了迎風之姿,看似屈服於強風的葉片,反而乘風起舞。看似華美的花朵也各有風骨,我先用洋紅和淡淡的水粉「相撞」,畫出兩朵粉紅的大花。接著以胭脂和花青,層層染出一朵迎風的深紅小花,為了畫出紅得發黑又厚得像絲絨的花瓣,我一次又一次地暈染。畫著畫著,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童年,坐在父親辦公桌前,用紅蠟筆狠狠地塗抹,背後傳來父親溫暖的聲音:「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 【2011/06/10 聯合報】 |
畫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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